大菅《我将跨越那片海》

第一人称叙事,BE预警,注意避雷。

“那个时候我以为未来都如这春光一样,灿烂而美好。”

        

(一)


  那年,我突然生了场大病,来来回回被折腾得没有人样。这些年漂泊在外,我时常会有大限将至的感觉,我也在等待最终时刻的到来,但当我浑浑噩噩躺在病床上时突然生出要活下去的念头,大概是凭着这一点执着我醒了过来。

  睁眼那天阳光正好,透过纱帘爬上了我的手指,晒得人暖洋洋的。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内心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护士在一旁问我感觉如何,我扭头冲她笑,她给我展示今天要用的药剂并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然而一入夜,病魔又开始折磨我脆弱的神经,我挣扎起身摁铃,以为死神又一次降临,好在这次只是看似来势汹汹,我再次挺了过来。

  过了段时间我在夜晚的状况逐渐平稳,便转入底层的普通病房。我能起身之后常常坐在病床上打量窗外的景色,一坐就是大半天。零星的行人、飞驰的汽车、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鲜活的生命隔着玻璃离我很远但从未如此亲切。

  我的病房面朝医院中央的花园,花园里面有几棵高大的常青树,绿油油的,看上去生机盎然,唯独有一棵不甚粗壮的银杏,没有什么精神。听护士说医院改建时原本想将那棵树移走,没想到挖掘那日这树竟枯木逢春,硬生生在断掉的树干中生出新叶,大家觉得这是好兆头,移树的事情再也没人说。听完这个故事,我竟觉得那半枯半荣的银杏格外可人,忍不住每日跟它打招呼。

  病房里除了我还有一位慈祥的老者,我进来的时候他乐呵呵地跟我打招呼,还说见到年轻人身体都快活了。到了晚上我清晰地听见他起身呕吐,还有那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次日,他在我面前强打起精神给我看摆在他床头的他们家的全家福,跟我絮絮叨叨说起先他而去的老伴、他的儿女、淘气的孙辈,似乎说起这些他脸上的光彩又回来了。

  过了些时日,他的女儿来探病,没想到他突然开口让女儿带他出去走走。姑娘看上去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向我摆出一副对她倔强的父亲无可奈何的表情,父女俩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门。

  大病初愈人难免倦怠,他们离开后我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傍晚。这一觉睡得很好,我甚至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有的我以为我早忘了的在梦里异常清晰。我看见一旁空荡荡的病床跟换药的护士问起那位老者,护士面露伤感说在我沉睡期间人就走了,我怔怔地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完成时态的意思,看见收拾干净的床铺心脏如同灌了铅水一般沉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那棵银杏树,有几片还未枯萎的绿叶飘在我眼前,风轻轻一吹就没了踪迹。这让我不由想起大洋彼岸有一种花期很短的植物,寄托了名为“物哀”的愁。我闭上眼睛任凭自己随风去往远方,去往许久未回去的故土。

  家是我们的诞生之地,寻常人的归去之所。我的故乡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的前30年的岁月。算起来离开那里不过十余年,记忆里却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自认没有落叶归根的情节,不知怎的竟有了回去看看的冲动。

  天气转冷,银杏叶开始变得金黄,我也痊愈出院。我回到家打开电脑给工作的学校发了邮件,表达了我的歉意以及辞职这件事。我去学校收拾东西那天,学院的负责人叫我去谈了谈。她是一位很热心肠的女士,跟我说了不少体恤的话,我笑着说身体已经痊愈,只是心有所系想回日本一趟。她欲言又止,就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告诉我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跟她联系,我知道这是客套话,感谢了她的好意,跟关心我的同僚一一道别。

  这场病几乎耗尽了我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甚至不得不向友人借了钱,我决定卖掉在旧金山的单身公寓还清这个人情。中介领了不少人来看,其中有一位亚裔十分面善,不由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对我出的价格很满意,几次面谈后这事就定了下来。

  等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冬天,临近圣诞节的机票不好买,好在我提前就做了万全准备。我轻装上路,临走前又去看了一眼金门大桥,这座城市的地标如磐石一般耸立在海峡之间任凭风吹日晒,见证了多少人的踌躇满志,如今我也要跟它告别。我拉着行李箱叫了车,把自己的半生打了个包又空运回日本,我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带着身边人满满的爱意,也算是这些年活着的证明吧。

  飞回仙台没有直达班机,我需要在成田机场住一晚,胶囊旅店短暂安抚了我经历了10小时颠簸的身体,天亮后我又匆匆踏上归途。可惜第二天天公不作美,不少航班都停飞,幸运的是我订的航班在停机坪上等待了半小时后得到了允许起飞的指令。飞机加速冲向天空,我看向窗外越来越远的陆地,心里难得踏实。

  仙台已然银装素裹,耳边熟悉又陌生的乡音,眼前十年没变的旅游标语,一切恍若隔世。我在回去的路上无数次练习如何平静地说出“好久不见”,未曾想一下车就见到了熟人。

  田中顶着灰扑扑的毛线帽子,穿了件深色羽绒服,正躬着身体在把小推车上的货物搬到车上。我见他忙碌没有主动上前,那句酝酿许久的问候还没出口就听见另一个人叫我的名字。我扭过头果然是清水,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她为田中太太。她从车里出来满脸惊喜,田中听见声响也注意到了我,我刚想抬手说个“嗨”,就被他抱了个满怀。

  

  田中还是那个毛毛躁躁的光头小子,拉住我不停地说着“回来就好”,又问我是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见我一脸茫然他自知失言,张了张嘴看向清水。清水抬手挽了挽鬓发,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店里坐坐,田中回过神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催促我去他们那儿看看。

  田中经营的运动用品店较我离开时已大变样,变身成一个购物中心。他领我参观了他的办公室,办公桌后面的玻璃展示柜里摆满了各种比赛的照片,我凑过去看,对里面的人表示好奇,他挠挠头说这些都是他当教练时的那些孩儿送的。田中向来人缘极好和他的凶狠的长相形成鲜明对比,我打趣他没有变化,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笑得不太自然。

  清水端了茶进来,我忍不住调侃他们太客气弄得我像是一个客户而不是一位故人。只是接下来的对话让我嘴角的笑容凝固,我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田中的嘴张张合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我捂住胸口不住喘息,气管如同被人剪断般疼痛,这时,一双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抬起头,是清水,她的目光还是像以前那样温和,她定定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那一瞬我如同回到了高三那场决赛前,所有的茫然在她的眼睛里被照得明明白白。

依旧,手足无措。

  等我缓过劲来冷汗已经湿透了我的衣衫,田中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住酒店,邀请我去他家,他真诚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田中把原先的运动用品店改成了一户建,房子虽然不大却可以看出主人有用心装饰。他慌里慌张收拾出一间勉强能住的屋子给我,他的一双儿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双眼睛亮晶晶的,扒拉在楼梯间找我讨要圣诞礼物。田中听见动静呵斥孩子们的无礼,挠挠头向我解释他之前跟儿女说过我在美国这件事。我很意外,没想到我当年仓皇出逃竟然还有人挂念,我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两本关于动物的英语读本,两个孩子满心欢喜地拿走跑去找他们的妈妈。

  第二天,我拿出在美利坚上课时的深色西装让自己勉强看上去人模人样。临到出门窒息感又一次袭来,清水及时扶住我,我摇摇头笑着跟她说我哪有这么脆弱,她垂下眼眸回道:“菅原,你的手很冷。”

 

(二)

 

  给我开门的是弟妹,我离开的时候没有见过她,但是她却似乎认识我。她哆哆嗦嗦转身叫孝治,孝治从客厅探出身子,看见是我愣在原地。

  好在这样的尴尬场面没有维持很久,孝治已为人父比起不务正业的我来说自然成熟很多,他没有摆出难看的脸色招呼我进屋,向我介绍他的妻子,幸,以及他的孩子们。我颔首一一回应,把礼物递了过去,弟妹轻声道谢,拎着看我那两袋看上去不伦不类的访问礼把睡眼惺忪的孩子们带上楼。

  一楼留给了男人们,我沉默半晌还是拍了拍孝治的肩膀,开口是那句老掉牙的“长大了啊”。孝治的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委屈,有彷徨,唯独没有憎恨。我看向客厅里的佛龛,问他是否可以,他咬了咬下唇别过脸僵硬地点头。

  我跪在佛龛前,相框里的人像跟记忆中的脸重合,是他们又不是他们,十余年的离别终究换来天人两隔,我怔怔地望向他们,直到手中线香的香灰烫手才回过神来。我把香插在了炉子上,双手合十然后站起身,孝治站在一旁从兜里掏出烟递给我,我摇摇头,他又问要不要喝一杯,我还是摇摇头,他没再说话兀自点燃烟放在佛龛前,跟父母说我这个孽子回来了。

  这时,弟妹站在客厅外问我要不要留下吃午饭,孝治说要带我去墓地中午就不在家吃了,弟妹闻言拽了拽耷拉在手背上的袖子没再说什么。我跟孝治出门时瞥见弟妹忧心忡忡地站在玄关,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捏到指节发白,想来我这个不速之客终归是不受欢迎的。

  今年的海风很潮湿,行到半途盐粒般的雪砸在挡风玻璃上。车上山的时候太过颠簸,孝治只得把车停在了半山腰的空地带着我徒步向上走。地面上有薄冰不太方便行走,我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不多时就撑着膝盖喘气,孝治察觉到异样停下来等我,最后还是走到我身边扶着我向前。我们兄弟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都是爷爷取的,从前孝治总是跟在我身后,现在我需要借着他的力才能前行。

  墓地选在了面向大海的位置,视线没有遮挡,远远可以看见灰色的海平线。乌鸦落在一旁的树枝上发出嘶哑的叫声,我们扫掉墓碑上的落雪,把鲜花和酒放在墓前。

  “田中跟我说是秋天的时候。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没想到现在是真的见不到了。”

  “你离开后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改了我原本没打算跟你联系,但是幸说这种事情于情于理还是该跟你说一声,我就到处托人问。等我最后联系到你工作的学校时人家跟我说你已经辞职了,本来已经想着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我没说话,这样的场合说什么都不太合适。那天下午,父亲把我打出了家门,天气也跟今天一样的阴郁,雪盖住了回头的路。

  我远赴重洋时希望时间能抚平我们之间的伤痕,但是那道裂缝就像是跨越不了的大海,他在这头,我在那头。

  我曾怀念过天伦之乐,只是每每想起那天父亲的眼神,觉得羞愧难当。我懦弱了半辈子,到现在依旧迷茫,唯一的勇气早已化为灰烬,半生都如同这满地的泥泞一般狼狈不堪。

  孝治靠在栏杆上抽了一地烟头:“幸只知道老头不喜你,我没跟她说过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也念大学了,我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你一直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也是我……老头说,他不后悔当初打你那巴掌,唯独后悔打的力道轻了,他说你肯定会回来,要是回来了再把你打出去,该去哪里就去哪里。”

  “倒是他的风格。”

  孝治低头用脚碾了碾地上的烟头:“走吧,我请你吃饭。”

  回到车里我不住地咳嗽,孝治问起我的身体状况我只说是偶感风寒,他打趣我在国外养得太金贵,我笑了笑没有解释。

  下山后孝治招待我去「おすわり」吃寿喜烧,因为高中时期乌养教练的影响,我步入社会后也会经常光顾这家店,味道不算最好胜在量多实惠。店内的装潢很随性,墙面贴了一层又一层的海报,旧旧的电视机里还在播放棒球比赛的录播,一切都并没有太多变化。屋内空调打得很足,吃得我们满头是汗,孝治问起我现在住哪里,我望着锅里冒泡的汤汁说在后辈那里借宿。

  “回家住吧,打扰外人总说不过去。幸那边我会跟她解释。”

  我苦笑:“你知道的,我没有脸再回去。”

  孝治手中的筷箸一顿,他把汆烫好牛肉混在剩下的蛋液里囫囵吞下不再言语,一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结账的时候店长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认出了我,跟我叙了会儿旧,聊起了乌野排球队,还有乌养教练养的那群乌鸦,这个小城市里故事简单,彼此之间也没有秘密,十余年的时间流转在几句交谈中便已道尽。

  我走出餐厅,孝治还在外等我,他靠在车门上神色晦暗不明:“我以为,你回来了。”

  “对不起。”

  “你瘦了,哥。也老了。”

  我看着孝治的车远去,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茫然地沿着街道向前。路过立在十字路口的超市时我看见附近的学生正嘻嘻哈哈分享课后的愉悦心情,就像当年学生时代的我也曾和友人无所不谈。

  路面的车轴交错着看不见方向,天空阴沉沉似乎又要下雪,我站在街头看着信号灯红了又绿,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上就能走到乌野高中,只是这一步我却怎么都迈不出去。

  “菅原?是菅原吧?”我转过身,武田老师拎着嶋田超市的购物袋站在我身后。

  时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也双鬓斑白。武田老师问我要不要回学校看看,直言那群小乌鸦看见我一定会很高兴。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走出那一步,只是那个理由却始终不是我自己寻得的。

  体育馆依旧热闹,乌养教练头也不回地感谢武田老师买来的食物,发现武田老师没有过去后满脸疑惑回过头,看见是我,他张大嘴,然后就被后面飞来的排球砸中了后脑勺。

  乌养教练让排球部暂时自主训练走到门边,他拿出武田老师买的热麦茶喝了一口,似乎又被隐隐作痛的脑袋激了一下,龇牙咧嘴骂道:“这群浑小子!绝对故意的。”

  “后脑勺发球不是传统吗?”武田老师打趣道,“教导主任退休后每年入部时打飞假发这个保留节目也没有了,总得给他们留点乐趣吧。”

  “啧。”乌养教练看向我,“要打一轮吗?听说你这些年都在国外,还在打吗?”

  我望着排球馆里那些飞翔的雏鸟摇摇头:“已经,不打了。”

  乌养教练还想说什么,武田老师看了我一眼岔开话题说有东西给我。我有些意外还是跟乌养教练道了别随武田老师走进教学楼,路过3年4班的教室,来到教员办公室。武田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我眼皮一跳,那铁盒表面已经锈迹斑斑,但是我依旧认出那是高中毕业那年我们四人埋在教学楼后面樱花树下的“时间胶囊”。

  “按理说确实不该现在把它挖出来,但是那棵树这几年病恹恹的,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学校打算种棵新的在挖土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盒子。”武田老师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信封,把信递到我的手中,“好在校工还是以前那位,他看见了盒子里这个信封上的名字就把东西转交给了我。我知道于你和你的家庭这是一个想深埋在地下的秘密。但是这里面的心意如果不能让你知晓,我想我这后半辈子内心都会不安宁。”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文字很短,只有薄薄两页,纸张上的文字如同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击中了我原本脆弱的身躯,我痛苦地蜷起后背,那些原本封印在冬季的悲伤因为这埋在春季的誓言再次融化,击溃我最后的自持。

  我不住地咳嗽,大有要把这些年来的痛楚一并宣泄而出的意思。武田老师握住我的手把不多的体温传递过来:“我也是看完这封信才意识到你和泽村同学的事情。我很抱歉没能在你们需要的时候做点什么。当年在葬礼上没有看见你我就应该察觉到不对,所有人都在唯独没有你。”

  “是我,害了他……”

  武田老师摇摇头:“菅原,那只是意外。”

  那是意外。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却时常想,如果我当年不贪多,是否他的人生就不会永远定格在那个冬天,这样的念头如同噩梦一般,每每想起就刺痛我的神经。

 

(三)

 

  我和大地相遇时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我们都是家里的长男,不同于我这个不称职的大哥,泽村一家人丁兴旺,他是吵吵嚷嚷的一大家子里成长起来的大哥大,兄长的特性在他身上很明显,隐忍、稳重、包容、坚韧,以及,重感情。

  我们因为排球到了同一所学校,后来又成为了同班同学,相识相交十五载。

  我们所在的乌野高中原先因为排球部闻名,而后随着教练生病住院、学校的不重视等等原因,排球部也渐渐落寞,到我们入学时的这一代“没落的豪强,飞不起来的乌野”如同打在我们身上的烙印,无法摆脱。面对这样的现状大地并没有认输,他很执着,哪怕只有他一人也要把队伍维系起来,他一直是整个队伍的精神支柱,我们也坚信只要他在我们这个团队就还没有散。

  就这样,我们在高三那年幸运地再次进入了全国大赛,虽然止步在1/4决赛,对比前两年的沉寂已经可以说是最棒的结局。

  春高结束的那个晚上,我和大地溜上了旅店的楼顶,把没有撒完的精力发泄在覆在地面的薄雪上,用脚印在稀稀拉拉的雪粒子上留下一幅不明觉厉的图案。我煞有其事地点评他的作品是被乌鸦糟蹋了的垃圾袋,他回我说我们本来就是乌鸦,还是凶猛的乌鸦。

  他突然说道:“总觉得,已经没有遗憾了。”

  大地很少对外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哪怕他心中有再多不甘,他都会把最令人安心的一面展露在我们面前,也许是长男的习惯,也许是队长的职责。我盯着他的脸,莫名地被他的言语感染,一时眼眶发酸,原本想说的那些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我们这一届实现了很多人的夙愿,回到了全国大赛的赛场,实现了垃圾场的对决,我们拼尽全力,即使主角不是我们,即使到最后遍体鳞伤,但也无怨无悔。

  的确,不应有遗憾。

  “啊,哭鼻子了。”

  大地突然凑到了我跟前,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他的呼吸喷得我脸上的绒毛痒痒的,扑到心底叫人暖暖的。我故作镇定,辩解脸是被冻红的,转身回了旅店。

  那时候我们的愿望都是青春的誓言,相信努力就有回报,坚信梦想的力量。毕业那天我们三年级四人偷偷摸摸在学校的樱花树下埋下了“时间胶囊”,把对未来的期许都装了进去。那个时候我以为未来都如这春光一样,灿烂而美好。

  我的人生在前二十年并没有大的波折,我出生在普通的家庭,得到了一副普通的皮囊,普通的成绩单,大学毕业后没有太费劲就完成了成为小学国文老师的梦想,一切都在正常的轨迹上运转。我自觉已经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要幸运得多,直到在二十岁时看清了自己的真心。

  这颗真心并非突然出现,它的开花结果都有迹可循,长在大地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每个挥手问候,每场彻夜交心,每次踌躇满志。我意识到这不同常人的感情时是彷徨和无助的,我害怕它的出现是一株毒苗足以摧毁我和大地之间的友谊,于是我小心翼翼把它埋起来,不敢泄露半分,结果在大地的告白中溃不成军。

  那是在清水和田中结婚的第二年,清水怀了孕没有参加新年参拜,旭受西谷的邀请去了北欧,乌野的同期只剩下了我和大地。大地因为轮值没有回家,我也就借口留下陪他,等他结束巡逻,我们照例去神社参拜,然后窝在公寓的被炉里看没有新意的红白歌会,大地煮了宵夜打开啤酒为自己又老了一岁干杯。

电视里咿咿呀呀唱着今年大街上的热门歌曲,大地看着积在阳台上的雪突然问我,要不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你要不要就这样跟我一直过下去?”他看着我的眼睛又问。

  我知道他在紧张,我也很紧张,甚至原本打算插科打诨的舌头也打了结。我们就像是十几岁的中学生偷偷摸摸借酒壮胆在雪夜里交换秘密,交缠在一起的手指发烫,我知道我肯定是哭了,那个吻又苦又咸。澎湃的心潮把冬季点燃,点亮黑夜的星空,那时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携手相伴定能战胜命运的鸿沟。

  我们在仙台租了间稍大的公寓,公寓外是市民公园,春天的时候可以看见灿烂的樱花。那段时间大地因为职位变动忙碌起来,时常凌晨归家又在天明前出门,我模模糊糊中感受到身边的不多的体温和额头的亲吻,十分满足。

  我们买了条边牧,大地给他取了个“政宗”这样威风的名字,不过因为大地工作太忙,教导政宗的工作大部分落在了我身上。

  我原本就从事育人的工作,觉得这件事难不倒我,没想政宗比我遇见了的大多数学生都要费心神,我还时不时跟大地打趣没想到养狗比教书累太多。好在政宗经过了前期的定点、笼养,逐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身体也没有出现大病,健健康康地成长了起来。我们一起经营生活,一起饲养新的生命,期许着烂漫的阳光,完全没有料到前途险恶。

  有了稳定工作后家里几乎很少主动关心我的事情,除了偶尔归家我鲜少联系他们,没想到母亲会为了我的“人生大事”突然来仙台找我。

  我的父母过着循规蹈矩的人生,所求的无非后代健康平安,尽享天伦之乐,我看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平添的白发只好用工作太忙搪塞了过去。我喜欢的人并不是他们眼中的良人,更不是世人眼中的佳配,这样的决定我还没有勇气让他们知道。

  母亲呆了半日就走了,我的心情并不好,独自一人在公园徘徊,又想起原本是出来买日用品的,忍不住责怪自己精神恍惚。最先觉察到我心情不好的是政宗,然后是我的学生,我嘲笑自己居然被他们发现脆弱的一面,暗地给自己鼓气要坚强起来。

  就在一切好转的时候,政宗突然病了。

  到了年末,各种事务交错,我们在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以前一个人时候觉得忙了就过了,现在有了个需要挂念的对象,手里的事也多了起来。那天,我和大地都因为忘年会回家很晚,在家门外遇见后还挤在玄关嫌弃对方身上酒气过重,忍不住要在对方身上分个高低,政宗在客厅里叫了两声才把我们两个醉鬼喊进了家门。

  我强撑着迷迷糊糊的脑袋检查了一下政宗的小窝,往日政宗都会把盆里的狗粮吃干净,今天竟然还剩一顿。我心里嘀咕政宗是不是到了年末也想吃好的,他耷拉着耳朵没吭声。之后政宗居然撒娇似的也想睡进卧室,我们拗不过他把他放了进来,不过到了半夜他又窸窸窣窣自己回窝,大概是忍受不了醉鬼的没羞没臊。

  那晚我睡得并不好,总觉得后背有风进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宿醉的后遗症让我完全没劲儿,我赖在床上指挥大地去给政宗喂食,迷迷糊糊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已是中午。等我俩收拾出来才发现政宗依旧在窝里没有动静,我觉得奇怪走过去,看见笼里的排泄物顿感当头一棒。

  年关将至,即使是仙台,大多数的宠物医院也关了门,我们抱着政宗驱车跑遍了市中心才终于联系到一家还在坐诊的。一通检查下来果然是急性肠胃炎,医生建议让他住院输液,看着眼巴巴望着我们的政宗我们于心不忍还是把他带回,没想到第二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

  医生抱走政宗的时候我整个人感觉生命也跟着去了一半,我们交了钱推开玻璃门,门在身后吱嘎作响,外面的阳光正好却没有一丝温度,大地拉着我的那只手也在不住颤抖,我们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和无助。

  三天,可以说是我们人生中过得最漫长的三天,政宗还是离开了我们。那是我第一次亲手操办葬礼,我没想到那之后我会再次经历,就像是上天在告诉我学会告别是这辈子永远的课题。

 

(四)

 

  收拾完政宗的遗物我们已是疲惫不堪,总是爱笑的大地脸上也挂上了忧郁的神色,政宗虽然在我们的生命中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但是这样的悲剧若非亲历又怎会知锥心之痛。然而命运并没有垂怜我,没过多久,我收到母亲突发恶疾的消息。

  回家的路上我给大地打了电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语无伦次地跟他转述这个消息,能听见的只有他一遍又一遍的“冷静,阿菅”。

  我的车一路不停,直到被电车拦住了去路才得片刻喘息。电车呼啦啦地从我眼前飞驰,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碾碎了我最后的平静。这时手机如催命符一般响起,我几次去拿都因为手抖掉在座位上,等我接起我听见父亲苍老了三十岁的声音告诉我母亲去了。

  电车终于走远,我也失去了方向,我挂了电话把车开过路口停在了一边,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我总以为命运待我不薄,却不料转折来得如此仓促,想起母亲跟我的最后一次谈话时我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心中更是痛苦。

  大地知道这个时候我最需要陪伴,他请了事假来参加葬礼,我的目光麻木地在前来吊唁的人身上一一滑过,他走到我面前拉过我的手用力握住,我想就这样靠在他的肩膀上,但身边的一切却在提醒我此刻应做之事。

  守夜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容,惊觉自己现在居然是这样的脸色,这个时候大地走进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脑中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双腿脱力近乎无法站立,他就这样撑着我一直到我呼吸平稳。

  “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听见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出真相。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回到学校继续上课,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的精神开始不太好,时不时的头疼缠上了我。我辞掉了班主任的职务只带了两个班的国文,自知让年迈的同僚替我分担工作不对,但是我时常在课堂上出现恍惚的状态也让身边的人十分担心。

  大地每天都会送我到离学校只有一个路口的红绿灯,又因为担心我的身体状况提交了从刑事部调回生活安全部的申请,向我解释这样陪伴我的时间会相对稳定一些。我笑着说自己又不是瓷娃娃大地却坚持说也让他稍微尽点“丈夫”的职责,我听见这个用词哭笑不得,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在大地的努力下我们似乎走出了冬日的阴霾,然而扎根在我心底的恐惧并没有因为两场葬礼的结束而消散,我总觉得还有更大的祸事正等着我。

  新一年在一片刺骨寒冷中开始,临到年末大地问我要不要出去旅游一次,我很意外。我们两人的薪水较同龄人来说虽然并没有捉襟见肘,但是我知道大地每年都会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补贴他庞大的家族开支,见我困惑他这才红着脸说还没给过我一场婚礼,虽然晚了点不如来次蜜月旅行。

  大地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的很多行为可以说是“质朴”,但是这个惊喜让我被击碎的精神劲儿又一次回来。我们把两人的假期数了数拼成了一个长假,将计划的旗帜插遍了大多数的旅游胜地,似乎要在地球上多跑几圈才算快活。

  距离出发的时间越来越短,我的心脏却开始狂跳,我反复检查行程是否妥当,甚至已经到睡觉时都会念叨,大地笑我像是要出游的小学生,神神叨叨的,我又不知如何解释。

  我看着日期又划掉一天,越发不放心,甚至还偷偷去教堂做了祷告,希望上帝能保佑旅行顺利。但是我忘了,我和大地之间本就得不到神明的护佑,惩罚再一次悄无声息地降临。

  寒假前的最后两天最是忙碌,等我批完期末试卷已近黄昏,教员大会后大地打来电话说工作提前结束准备过来接我,我看了看时间答应在老地方等他。等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看见外面开始落雪,我手里的动作也快了些,但是我却再也没等到那个身影。

  我在十字路口来回踱步,没忍住给大地打了个电话,那头却没人接。大地不是那种会听不到电话的人,工作性质也让他会迅速接起所有来电,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雪花渐渐变大,落在我的头发肩头,街上行人匆匆,白毛风拼命地钻进衣料缝隙,我咬着指甲手心全是汗。终于,我拨通了那个号码,对面传来的却是又一个噩耗。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医院,我看着白花花的四周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护士见我醒来询问了我几个问题,想确认我的精神状态。这时,父亲和弟弟孝治走了进来,我想下地,没想到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好在孝治眼疾手快把我扶住,父亲站在一旁不住地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对不起母亲,我摇摇头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父亲不解。

  我没有回答,坐在床边回想起那个噩梦,浑浑噩噩问手机在哪里,一只手把它递到了我的面前,孝治帮我解了锁。我看到了line里乌野群里的消息,还有无数个清水打来的电话,痛苦地闭上眼睛。在父亲的追问下我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我这一生的挚爱。

  这一病让我直接错过了和大地的最后一面,清水和田中在丧仪结束后来医院看望我。我不明白大地明明都转回了生活安全部为什么还会牺牲,如果他没有来接我是不是就不会遇见逃犯,如果不是因为分心照顾我他是不是就不会忘记自己早就不是刑警,如果他没有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避开这次祸事。无数的诘问如同疯长的水草缠住我,整宿整宿的噩梦让我彻底崩溃。

  我知道我恐怕再也坚强不起来,在收拾房间时我再一次失声大恸。家里还是我们那日出门时的模样,他需要扔进洗衣机的衣服还搭在椅背上,冰箱里还有他剩下的半罐啤酒,日历上被我们圈起的时间……我看着被我打包起的点点滴滴,抱紧大地的衣服蜷缩在地上,似乎这样心中的空洞就能被填满。

  我浑浑噩噩不知躺了多久被一阵门铃唤醒。我挣扎着起身开门,是清水和田中。

  清水因为担心我拉着田中过来帮忙,见到他们我打起精神把大地的遗物匿名寄回了泽村家。我自知没有脸去面对失去儿子和兄长的他们,坚信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再一次打击。

  我辞掉了学校的工作,退掉了和大地租的房子,做完一切我从仙台回家,在家门外呆坐了半天,直到暮色降临也没进去。

  入冬的天黑得很早,太平洋飞来的水汽在空中凝结成安静的雪花,一下一下砸在地面,我一直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木讷地数着落下的白色花瓣转成鹅毛大雪,仿佛这样就能和那个世界的他拥吻。

  不知过了多久,孝治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他定定地看着我把半身是雪的我拉进门。

  家里有淡淡的线香气息,父亲正坐在客厅背着我面朝母亲的遗像,老得我快认不出来了。失去妻子不到一年他又要失去一个儿子,我自知亏欠,最终还是选择跪在地上跟他辞行。

  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带着耳朵嗡嗡的,父亲这一巴掌给足了力气,我知道他是愤怒的,是失望的,是悲伤的,他声音嘶哑,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滚”字。

  孝治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拿着落了雪的行李,他如冰雕一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风呼呼地灌进室内,带走不多的温度,我站起身把行李箱上的一个公文包递给了孝治,那是我拿到的最后一笔工资,不等他们再说什么,我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我就这样离开了宫城,离开了日本,我和大地计划的旅行还没有开始,当初决定了的路即使没有他我也要自己走完。

  飞机离地时我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把扶手抬起轻轻抚过粗糙的织物,耳边有同行人对旅行的期盼,有嘈杂的机内广播,饭后甜点是大地喜欢的巧克力冰淇淋,我要了两份放在小桌板上,看着天空的颜色从橘红变成墨色。

  机翼的灯光在夜晚如同流星闪过,一直等到冰淇淋融化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把纸杯里的巧克力水喝了下去,黏腻的糖浆堵塞了我的喉咙,我就这样一直睁着眼,任凭这架金属鸟把我带到了另一片大陆。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旧金山,我看着跟照片上一样宏伟的金门大桥,夕阳透过红色的桥身,炫目如火,眼前的一切都是我们期许过的灿烂。我想起大地口中对这趟旅行的憧憬,被海风吹得干涩的眼眶再次流出泪来。

  我站起来走向大桥,有人叫住了我,我回过头,身后的陌生人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她告诉我她是某个学院的负责人,她跟我攀谈起来,知道我是日语教师后邀请我去她那里试课,面对她诚挚的目光我不知为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然后我就这样,选择在这个国度留了下来。

  这趟旅行我走到了头又像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我回到了学校,成为了老师,教的依然是日语,只是我心中缺的那块就像是旧金山市区和北部的马林郡之间的那湾海峡,没有了属于我的奇迹。

 

(五)

 

  武田老师跟我约了时间去看大地,在那里我们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警服蹲在大地的墓前,听见动静起身看过来,先是愣神片刻而后冲我们点了点头。我高中去大地家拜访时有见到过他,这个腼腆的小弟现在就像大地的翻版却又完全不一样。他跟我们说起他穿上这身制服的缘由,说起和大地的往事。

  “大哥走后的这些年,他以前的同事还有被他救下的那家人明里暗里都在帮助我们,我们念着要还这个人情于是走上了跟他一样的道路,要是他知道了肯定免不了会唠叨我们。以前我们总是追着他的背影,现在终于能站在他的身边了,也算是长得人模人样了吧。”

  他挠了挠头,还是那样腼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我面色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半晌说是有东西给我。我很疑惑又很惶恐,最后在武田老师的眼神示意下我还是跟着他到了大地家里。

  大地的母亲立在玄关,看见我先是困惑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微笑着说:“终于,见到了。”

  大地母亲把我领到大地的房间并打开了其中一个衣柜,里面是大地高中时期的衣服,她取下那件2号队服交给我:“收拾房间时看见这件衣服,大小明显不是那小子的,我想这是你的吧。”

  “毕业的时候交换队服,我把自己的给他了,这是一种仪式。”

  大地母亲见我没收又取下大地那件1号队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 “既然是交换哪有都让他一个人都拿走的道理。”她抚摸着大地的衣服神情笑容很是温柔,“他走之后这个房间就再也没动过,这样就感觉他好像就是去上了个学,只是忘记了回家的时间。”

  我看着桌上的照片,柜子上斑驳的贴纸,那些往事如同放映机里的胶片,一张张清晰地在眼前闪过,如此鲜明,叫人难以忘却。

  大地母亲看向我:“他虽然没跟我们直说,但是当妈的怎么会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没来打扰你是怕你被他耽误,万一因他错过了更好的人岂不是可惜。但是后来隐约听见你一直一个人在外,家中又遭剧变,一直过得不好,是我们疏忽了,他对不起你。那小子,总是这样,如何叫人放心得下。我知道让我来说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想说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回家。”

  最后我还是带走了那两件乌野的队服,我的,还有他的。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大地家,只记得大地母亲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我走到都快看不见她的地方也没离开。我忍不住冲她鞠躬,泪水不争气地落下,在外漂泊十余年没想到最后在这里听到了一句宽恕。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不知为何又回到乌野高中的那棵樱花树下,那树果真如武田老师所言已气息奄奄。我想起那个被挖出的时间胶囊,把里面的东西还给了清水,又联系了旭,听说他在巴黎于是我决定动身亲自走一趟。待一切安排妥当,临走前我收到了一封婚礼请柬。

  武田老师兜兜转转和自己的大学同学走到了一起,青丝到了白头,相看两不厌,也算是一段难得的姻缘。婚礼很简单,来者皆是亲友,我的前半生经历的葬礼居多,人到中年竟然有幸再次坐在充满祝福的席位上,席间觥筹交错,台上新人言笑晏晏,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我去机场那天,孝治追来送我,他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外围,幸抱着小一点的孩子催促他上前。我把行李递给司机回头向前来送别的友人告别,孝治最后凑到了我跟前用力抱紧我:“从前我不明白,现在还是不明白,但是我只有一个大哥,只有你一个。”

  我听见他说:“一路平安。”

  巴黎的初春依旧很冷,旭又扎起了他的丸子头,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这些年他揣着他的艺术梦想走南闯北,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不知为何我跟他聊了很多,在其他人面前说不出口的往事跟他却没了顾忌,只是没想到旭形象愈发稳重内心依旧是那个脆弱的东峰,到最后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涕泗横流自觉收了声。

  我在巴黎待了一段时间,旭的工作室能看见埃菲尔铁塔,夕阳穿过金属的高塔如同我多年前看见的那座大桥一样,让人心生向往。我决定回到旧金山,回到那个学院。

  负责人再次看见我并不意外,她请我喝了咖啡,我们踱步到金门大桥附近,海风带起潮声一波又一波拍在石壁上,把泡沫带向彼岸。

  我问她当年为什么会跟我搭话,她抿了一口咖啡指着远处的桥梁:“每年在那里跳桥的人很多,你当年给我的感觉就是想从这里跳下去。”见我神色古怪她撇撇嘴,“骗你的,你只是让我想起了她,她就是从那处跳下去的。我曾以为我们能携手到老,但是我低估了命运的残酷,不是每个人都能顶着不被理解的压力走到最后。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我早些发现,如果我一开始没有跟她相识,但是这个世界哪有这么多如果。活下来的我们不把这份爱维持下去怎么对得起当初奋不顾身的勇气。”

  海峡的晚风吹开她的卷发,她回头看我,神情中似乎带着艳羡:“他一定很爱你吧。”

  我垂下眼眸,前半生的苦楚如今再忆能想起的只有金色的光景,就如同此刻身前的斜阳,留下足以温暖余生的光影。

  “如果,从头来过会怎样。”

  “也许,会很辛苦,也许,什么都没有变化。”她向我伸出手开口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回到酒店,我翻出大地放进时间胶囊的那封信,抚摸上面的文字,像是回到了那个坦白秘密的雪夜,他牵着我的手许下誓言那天。

  

  “阿菅,

  我知道,当你发现这封信时一定惊讶我竟然私自打开时间胶囊。不知道打开盒子的我们是否已经携手度过半生,已经鬓角全白,牙齿松动,希望走到现在的我们没有后悔当初的义无反顾。

  阿菅,当发现你对我的心意时我是高兴的,也是惶恐的,我知道这条路对我们来说并不平坦,甚至会面对众叛亲离,是充满孤独、不被理解的,但是我还是高兴因为这个选择拥有了与你携手前行的机会,我相信未来在我们眼前一定是金色的。

  阿菅,我想当我们打开这封信时已经品尝完与大多数人不同的苦难,我很庆幸当年勇敢地承认对你的爱恋。我相信因为心中的爱,那些对我们的嘲笑与轻蔑都不会伤害到我们。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有没有走遍想去的地方,做完想做的事,我想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无法理解我们的人也会接受我们的存在。

  我这一生能够全心全意爱着你,和你相互扶持,是人生至幸。

  泽村大地”

  

  那一晚,我罕见地梦到了第一次见到大地时的场景,他站在体育馆内,手里拿着入部申请书,弯了下眼睛跟我说:“初次见面,我是泽村大地。”

  乌野体育馆的下午,阳光从窗外透进室内,在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反射出春天的颜色,那里有我们对未来所有的构想。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感谢食用,不知在遗憾中圆满的故事是否合胃口,好像收到了不少亲友发来的哭脸回复(笑)。

这个故事从打草稿到最后写完折腾了近3个月,一半是因为现实太过忙碌一半是自己始终不满意笔下的他们。第一次想写这个故事要追溯到两年前和亲友的一次聊天,聊起对大菅这一对的看法,个人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感也许多是无疾而终或缄默于口,他们也许很少有轰轰烈烈的浪漫,更多的是细水流长、平平淡淡的故事,带着属于普通人应有的真实。

虽然说大地是乌野的基石,菅原是乌野的调和剂,但是他们对于这个赛场来说终究是误入怪物盛宴的普通人,他们的人生轨迹也许也是这样,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慢慢成为看台上的大多数。

先前亲友知道我在写大菅的时候还调侃过,说我的创作版图又扩大了,不过这篇也许会是我唯一写下的关于他们的故事,可以说是已经写尽了我对他们的理解。

写到最后忍不住想起白先勇先生在《树犹如此》里那篇《写给阿青的那封信》:“一生中只要有那么一刻,你全心投入去爱过一个人,那一刻也就是永恒。你一生中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那一段也就胜过终生了。” 

爱一个人是一件勇敢的事,愿大家有一天也会找到这份勇气。

愿平安顺遂,愿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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